她们日后要住的地方就是这儿了。趁着小姐与门口的守卫交接之际，葛巾悄悄地打量着这里的一草一木。
门前有喷泉，门后有花园。那是她见过的最大的花园了。里面是许多她叫不上名字的美丽花朵。在斑驳的阳光和徐徐微风中，花朵在向她们点头致意。
默默跟着小姐的步伐，她偷偷地观察着正从从容容地散步的人。他们穿的说不上多么气派，但都是整洁干净而舒适的。而最让她羡慕与惊奇的，是他们脸上从容平和的神态。
他们有的夹着包，不紧不慢地走着，有的牵着孩子的手，一脸灿烂地轻快地走着，还有的相互扶持着，享受着这和煦而温柔的秋日阳光。被主人牵着的小狗也安静从容地走着，仿佛世上没有什么需要特别着急的事一样。
其时已近中秋，空气里氤氲着桂花特有的浓郁馥芳。或许有些人注意到了这个正好奇地打量着他们的少女，只见几人对她微微一笑。而不知所措的她赶紧收回目光，害羞地把头深深埋下。只顾低头走路的她突然被一只小手牵住。疑惑地抬起来时正对着小姐一双威严的眼睛。
其实她与小姐年龄相仿，只是小姐从身高和身形都比她大不少，她的眼睛是很漂亮的杏眼。虽然过大了些，眼睫总令人联想起牛来，眼睛的褶皱很深，眼窝微陷。虽然许多人都说她的姐姐强过她许多，但若单论眼睛，大小姐却是远不及她。
她那犹如林间小鹿一般的右眼眼尾处是一道长长的红印，仿佛舞台上戏子的妆。三夫人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能让那道疤留下的红印消散，倒为这双眼睛增添了妖冶之感。而这样一双本是纯良可爱至极的眼睛，绝大多数给人的感觉却是冰冷的，威严的，不近人情的。令人不寒而栗。
葛巾仍记得两人初见时的场景，那时候她被这位年轻小姐周身散发的威严气势吓得浑身发抖。而即使相处了这么久了，如此近距离地看着这双威严的眼睛，这张没有表情的脸孔，她还是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升头顶。虽然深秋的天并不冷，她却暗自发抖起来。即使一股股暖意由她的左手不断传来。
“就快到了，别四处张望了。记住，别叫人一眼就看穿你的底细。”快速说完这句话，她转过身去，也伸回了手。
她感受着掌心残留的温度，琢磨着她那句耐人寻味的话。原来她一直知道我在四处张望。也是，她的举动小姐又岂能猜不出。而那句令她受益匪浅的话，她却是在相当久之后才彻底明了。
五楼的第二个房间就是她们要住的地方了，看着黄铜钥匙插入，旋了一下，门就吱呀一声开了。里面的摆设简单而不简朴，小小的房间被隔成两室一厅的构造。这么说，她以后有自己的房间了吗？小小的心里满是喜悦与期待。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有几个不想有个自己的房间呢？可以独处，可以发呆，可以做任何事而不被人知晓不被打搅。当然，这样的人生于石含山而言早已经是司空见惯，而于葛巾而言却是新奇的。
“日后你就住在左边的房间，厨房和可以洗澡的地方都在一楼。厕所在二楼。我打电话叫点吃的，我们稍微收拾下去吃点东西再洗个澡就安歇吧。”
葛巾除了频频点头什么也说不出了。换上舒适的新睡衣的她在自己那个布置的漂漂亮亮的房间里面兴奋的抓着被角，以一个相当放肆的方式躺着。
在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谁能想到她会过上这样的生活呢？来到有名的都市，住上这样漂亮的房子，有自己的房间。虽然大小姐即将成婚，二小姐无人问津，但她羡慕的却是二小姐。
在家时她每月都会付自己的伙食费和住宿费，以及给葛巾的工钱，如今又住这么好的房子。而平日里她见小姐终日只是涂涂画画，偶尔在本子上随意写点什么，不满意直接撕了揉搓成一团丢掉。但是她有养活自己的能力，她既羡慕又奇怪。小姐到底是做什么的呢？
在种种疑惑中，她终于渐渐被睡魔打败，安然进入梦乡。
当她被窗外孩子的嬉闹声唤醒时，太阳已经升的老高了。深感自己惫懒的她愧疚地换衣服起床，推门正看见穿的很正式的小姐解下围裙。
“起来的正好，我刚做好通心粉，汤还在做。这个点不知道该叫什么了。不过我想睡了一夜，腹内早就空空如也了吧。”
被打趣的她羞红了脸。含山觉得奇怪，怎么这么久了她依然这么容易脸红呢？葛巾用筷子小口小口地吃着，意外地不难吃。所以也渐渐放松了起来。含山又端出来一大碗蔬菜汤，也是又烫又鲜。实在令人奇怪
烹饪之道绝非一夜就可以脱胎换骨。现在看来，葛巾在心里默念:一直觉得小姐是个实诚而不愿意讨好别人的人。现在看来还得加一个会做戏。以她在厨房的鸡飞狗跳和那些创意十足而味道实在不敢恭维的作品来看，谁都会觉得这是个不会做饭的笨姑娘。可今天她这娴熟的手法和相当不错的成品分明告诉了葛巾，她至少不是之前表现的那样差。
如果一个女人能够被别人称道的只有厨艺，那实在有些尴尬和心酸。日后也自然免不了要时时在人前展示一番。若如此，倒还真不如装作不精此道的好。只是，葛巾心中对小姐的印象有了些微变化。
她十分满足地用完了。含山像是猜出了她昨夜的心思一般，不急不慢地说道:“今天我要去见见我的同事们，我想你左右也无事，不妨随我一同去吧。”
葛巾只轻轻地点了下头。这时候，她还不知道有那么几个人，为了这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付出了房子和颇丰的待遇。只为了这个只提交了一些文稿的陌生姑娘。不过，就算她得知，除了惊讶与敬佩，还能有什么呢？
正值中秋佳节，虽然这样的中午不陪着家人要为一个素未谋面的同事接风洗尘，大家心中难免颇有微词。但真的见着了，他们还是惊异于她的年纪和气度。
想不到那些老练简短又不失诙谐的文字出自于这样一位年貌幼小而气度不凡的女孩子。许多人心中都不由得想起了那句:“英雄出少年。”不怎么应景却格外贴切的一句话。
客人礼数周全，主家热情周到，席间自是其乐融融。直到，一对锐利的目光相撞，电光火石间仿佛空气都凝滞。
“是你？”两人同时惊呼出声。葛巾只见自家小姐脸上亲切温和的笑容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难以形容的愠怒之色。比面无表情之时越加可怕。追随两年多，她还从未在小姐脸上见到这样的神情。
而如众星捧月搬走进来的年轻女子也瞬间飞红了脸，细长的眼睛犹如画上的日本美人，羞愧地不敢迎接对面灼灼的目光。在惊呼出声后几乎要转身就走。
“真想不到，此情此景之下，会遇见此生再也不愿意见的人。”她说这句话时，脸上的表情十分玩味，这句话也是要多失礼有多失礼，话里的敌意满满。即使是很讨厌的人，她也很愿意给人留个表面上的体面。第一次见到小姐如此失态的葛巾一时间充满了疑问。
对面的女子没有说什么，倒是她身旁的人坐不住。大声说:“哪来的无礼的丫头，连汪编剧都不放在眼里？”
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人吗？没有人可以不放在眼里吗？许多人的心在问。
汪紫苏是新晋的编剧，最近风头正盛。主持这场聚会的主人张达夫在心中飞速盘算着:“看起来汪紫苏要比自己这个小同事略大些。从事的又是相近的工作，是了，一定是文人相轻了。看她态度一定是理亏一方。如此，怕什么。”
“如此佳节，相遇即是有缘。若有心，不妨一起来喝杯水酒。”他体面地说着场面话。
那嚣张的男子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汪紫苏拉住，低语几句，一行人灰溜溜地离开了。
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在座的人都有了几分得意。汪紫苏的派头实在令人有些看不惯，一个编剧居然也敢插到作家里面来，吃相还不甚好看。但是奈何人家风头正劲，一时间都憋了口气。如今看她吃瘪，每个人心里都很畅快。无形间对这位陌生小同事的印象更好了几分。
待众人差不多都散了，张达夫磨蹭着不肯走，终于，含山受不住，只能开口:“想问什么去雅间我慢慢说吧。”
欣然起身前去。不知道是不是天性使然，男人对女孩子之间的秘辛比女人的兴趣更加浓烈。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这位文风颇合他心意的小姑娘和那位莫名地令他不喜的女人间的摩擦。
“汪紫苏在还不叫汪紫苏的时候，她是方红。我想她是认回了那个改嫁的母亲，跟了继父姓才有了如今的这个名字吧。”她思索着说着，思绪仿佛被拉到了当初。
在女校的石含山是快乐的，也是孤独的。这两者并不矛盾，虽然许多人都喜欢这个黑发黑目，又多才多艺的异国女孩。但很少有人能了解她甚至理解她。直到另一个也可算做优秀的邻校中国女孩的出现。
辩论场上两人棋逢对手，直到加时赛才分出高下。终是含山略胜一分。而经此一事，两人很有几分英雄惜英雄的意思来。再加上其实两人又是同样优秀又同样落落寡合，几乎是一拍即合的成为密友。
每周一次的相聚没有冲淡两人的情谊，四岁的年龄差距，较大的家境差距都没有令两人的友情掺杂。两个穿着制服的女中学生的边谈边聊，也是许多双温和眼睛里的靓丽风景线。
但是再要好的两个人，一旦有了利益冲突，也难免要分崩离析。就像辩论赛上的惜败，两人在文字上的较量也总是一方压着另一方。嫉妒像一只饥饿的虫子，啃食着少女间的友谊。
那天，在一群大笑着的黑发红发棕发金发之间，在一张张灿烂笑脸的背后，是一张失望至极的小脸。这张白里透红的小脸上没有挂着晶莹的泪珠，这双明亮的眼睛里没有伤心的神情。
在他们笑够了之后，这个小姑娘跑到讲台上，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勇气一般看了一眼方红。那一眼冰冷至极，只一眼就把她打入冰山。她用着辩论时一般坚毅的声音说着:“我石含山不雪今日之耻，誓不为人。”
说完，在又一片大笑声中坚定地转身离开，像个真正的英雄。而之后，就算偶尔在路上遇见，她也不会再看方红一眼。相对应的，她果然说到做到。在她的努力下，她所在的圣玛利亚女校的文章常年占据着各大校刊的版面，对于莎士比亚作品的理解更是别具一格。一时间被传为美谈。
22年的人生里，她最后悔的事就是出于嫉妒诋毁和伤害了一位天才。她到底是被怎样的东西迷惑了才会说出那只是一个小孩子的无病呻吟故作老成这句话？又是在怎样的情绪下她才会附和着那些人去说她是个发育不了的棍子。这样去伤害她的同胞，她的朋友。
一切如覆水难收。就算二十二岁的她再后悔，也无法弥补当年对她的伤害。而她明显也并不想原谅她这个可恶的人。
多年后的再次相见，没有那么戏剧化，但是依然那样僵化。不愿和解的人依然不愿意，想补偿的人不知所措。
而另一边，听完详细情况的两人心里都有自己的揣测。张达夫心想，无论从朋友还是同胞的角度，汪紫苏都不值得原谅。而葛巾心想，原来小姐早就已经很厉害了呀。
在文字的领域里一直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当作家的永远压过编剧一头。看来不论过了多久，含山都能压过自己的对手一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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